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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7 邂逅相逢再叙旧情 三堂会审立
  乾隆一声不言语,起身开门出来站在房檐下。只见雪雾迷茫中西面边门旁两个太监正拦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,那女子又哭又叫,口口声声要见这里“最大的官”:“你们说这是‘小事’,放我们身上就是大事!我爹那个身子骨,这个天儿在臬司衙门那凉炕上怎么受得?藩台、学台他们贪赃卖法,与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什么相干,只管一个又一个地拘人!老天爷…我的娘还在病着…”

 “叫她过来。”乾隆摆了摆手便进了屋里。信手整理着案上文书,说道:“纪昀,把这些个送到庄亲王那里,叫鄂尔泰也看过就发走。”说着那女子已是噎着进来,乾隆一转身看得真切,他全身一颤,立刻认出来,是在信游仙渡旅店邂逅相逢、镇河庙卧病侍疾的王汀芷!刹那间,姚家老店、黄河故道、那冰雹、那雨…那场几乎要了命的病,都一齐涌上心头——就是眼前这个女子整偎坐身旁,喂饭、侍药,中间有多少柔情意都令人永志难忘。此刻,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景况下又再次相逢!乾隆呆呆地坐在炕沿上,用若有所失的目光看着汀芷,一时间竟问不出话来。

 汀芷乍从雪地进来,屋里光很暗,什么也看不清,模模糊糊的,见周围几个人一个个弯背躬身站得象庙中泥胎,鸦雀无声的。她知道上头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。她一个年轻女子,不敢盯着瞧,竟没认出乾隆。在难耐的岑寂中,汀芷抿了抿散的鬓发,蹲身福了两福,低声道:“大人吉祥!”便退到一边侧身站了,说道:“我要见您,是想请大人做主,叫臬司衙门放了我爹。我娘有个老气病,身子骨儿不强,这个天儿更受不了,已经咯了几天血。我爹是个清官,只知道图报皇恩,不瞒您说,他接我们母女到任上,不是叫我们当太太小姐的,是为省几个使唤人的钱,听爹说…东院住的是大官,比巡抚还大。我一急…就硬闯来了…”说着,用手帕捂着嘴只是哽咽。

 “你爹叫王振中,是吧?”

 “是…”

 “他怎么知道我比巡抚大?”

 “爹说有几个不长胡子的,嗓子有毛病的是…太监。”汀芷多少有点忸怩,用小脚尖呲着地说道“爹说,就是军机大臣,也没有资格使唤太监。”

 乾隆这才知道是卜仁、卜义这干太监了行藏,松了一口气,笑道:“王振中是聪明人。我们是比巡抚大一点儿——卜智,你带着这个去见孙嘉淦,叫他把王振中单独放回来。”他取过搭在大枕上的明黄卧龙袋送给卜智,又转脸对玉汀芷笑道:“这下该放心了吧?”

 “谢谢大人!”汀芷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事情办下来了,感动得又淌出泪来,伏身磕了个头道:“那…我这就回去等着了。”她仰面看了乾隆一眼,顿时一怔,却没说什么,慢慢转身退出。

 “慢。”乾隆微笑着摆了一下手,命太监们都退到外边,这才说道:“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?”汀芷低着头道:“爹说这院的人有要紧事,不许我们打听。”乾隆笑着又问一句:“要是人呢?”

 汀芷这才认真地盯了一眼乾隆。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,嘴颤抖了一下,说道:“你——你不是田——你是皇上!”一时间,她慌乱得有点站不住,不知所措地着衣角。

 屋子里一时静极了,连隔壁茶炉子的水响都听得清清楚楚。乾隆怔怔地望着汀芷,汀芷却似有无限的心事,低头不语。许久,才无声叹息了一下。不知过了多久,乾隆突然一笑:

 “是啊。不是王爷,也不是田盛公!”他微笑着说,:‘岸芷汀兰郁郁青青——你仍旧那么标致!只是刚刚哭过,又象一朵带雨梨花。”他是情场老手,几句话说得汀芷耳热心跳,咬着指甲只是扭动。乾隆看得忍耐不得,过去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嘻笑道:“小亲亲,让朕看看你的手,烫伤了没有?”

 汀芷羞晕颊,歪倒在乾隆怀里,微闭着双眼,听任乾隆抚摩着,吻着,口中却道:“别这样,被人瞧见…你别摸这里…”

 “哪里?别摸哪里?”乾隆火中烧,耳语道:“想死朕了…你想朕不想,——你说那些老公,他们敢管朕的闲事?说,想不想…”

 “想…几回梦里都见了哩。”

 “你爹是个好官,朕还要升他的官。到时候调进北京,就选你进宫,住到畅园…”

 汀芷一下子清醒过来,轻轻扳开乾隆那只很不规矩的手,坐直了身子,一边扣着扣子,叹道:“有那个心,没那个命啊…皇上你来迟一步,我…已经许了人家。方才…就算我报皇上的恩吧…”

 “朕已经知道你许了人家。”乾隆扫兴地松开了手,看着袅袅婷婷的汀芷,又着实心难耐。突然猛地扑上去,又紧紧搂住了她,下死劲把她按倒在炕上,口中亲亲乖乖胡喊叫,着嗓子道:“要报恩就报得地道些儿…你女婿不是国子监那个姓许的监生么?授个官留在京里,想来往容易得很…”说着就扯她小衣。

 那汀芷喊不能喊,躲无可躲。她本也喜爱乾隆英俊滞洒,被他这般儿挑逗,动了情窦,也就不甚防护。由着乾隆轻薄了一阵子,只说:“我的身子是皇上的了,你要护我周全!”

 “那是自然。”乾隆气道:“你嫁人只管嫁,朕有法子你来,照样做!”还要说话时,外头卜仁咳嗽一声,说:“鄂大人,请稍等一会再来,皇上正和人说事儿。”汀芷又轻轻吻了一下,说道:“皇上,有人来了——别忘了我…”

 二人这才起身整衣,乾隆命两个太监好生护送汀芷回去,心满意足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吩咐道:“叫鄂尔泰过来吧!”

 第二天,仍是下大雪,孙嘉淦决定结案。他倒不是为那只卧龙袋,知道乾隆就在城里,所以匆忙结案,是忧虑原、被告愈演愈烈地忙着寻找证人为自己辩护。通省官员本来就各有门户,拉帮结派的“各为其主”大有搅混水,把贿案变成政争。拖的日子久了,外头公务办不成,而且留下遗患,山西的事将来更扰攘不休。他来山西迟,三台司衙门都住了各地来“作证”的官员,因此便住了学政衙门隔壁的文庙。咨文发到住在臬司衙门的杨景嗣处,过了不到半个时辰,便听从人禀说:“杨大人亲自过来拜望。”

 “我这就去接。”孙嘉淦坐在炕桌旁吃力地套了一双乌拉草靴子,踏雪出来,匆匆到门口,见杨嗣景带着一群师爷已经下轿,忙上去笑道:“梦熊,主审公堂在你那边,怎么倒跑到我这边了?”说着二人在雪地里拱手一揖。杨嗣景呵呵笑着,一边往里走,一边说道:“既然要结案,我们两个得事先商量一下。我那边人太杂,说不成事儿。你知道我在吏部办差,有些求调缺的不要脸的官儿,跟案子无关也有事没事地纠,我也在这山西住不安宁,急着结案呢!”孙嘉淦笑道:“我自然要先和你商议。莫不成独断专行么?吏部差使我知道,既然你现在是钦差,别管他们,只管打出去就是了。我就没有你那多的想头。”

 两个人一边说,一边进了文庙西配殿暖阁,分主宾坐定,杨嗣景笑道:“天下就一个孙锡公,哪能人人和你比呢!我今在吏部、明儿不定就调到哪个省,打出去,怎么和人家见面呢?再说,有些人也真是难,一个苦缺又一个苦缺地调补,来寻我也是迫不得已儿。”他端茶吃了一口,驱了身上寒气,问道:“这两个案子锡公有什么主意?”

 “不纠,不拖延,不株连。”孙嘉淦简捷明朗他说道“我听了几天,两个被告都是翻出陈年旧账,要把水搅混。喀尔吉善在山西当了快二十年的官,九年巡抚,平素也确有不少惹人烦的毛病儿。他当然不受贿。给人办成了事,事后受礼的事也不少。喀尔钦、萨哈谅他们就是吃醋他这一条,所以趁机也大捞一票。从上说,你说是官场内讧也不错,说是狗咬狗也不离谱儿。但萨哈谅的罪行是人赃俱在,喀尔钦也是铁证如山。朝廷设法本为儆戒。既然不能穷究,只好将主犯决断了,先平息了官司。喀尔吉善的事该怎么处置,将来请旨另行处置。梦熊,你看我想的对不对呢?”

 杨嗣景听着,频频含笑点头,说道:“锡公剖析明白,但现在有些个事是搅在一起的。平兑入库,萨哈谅手里有喀尔吉善的手令,‘照准,藩司从速敛收钱粮平兑入库。’也难说他们事前商量过多收平入。因为萨哈谅独了这笔外财,喀尔吉善分肥不得,才如此发难。喀尔钦手里有往年喀尔吉善介绍士子入闱应考的条子,足证喀尔吉善过去也不甚干净。也难说不是分赃不均,不是挟嫌报复。昨儿怡亲王的信锡公你也见了,已经有人告我们对喀尔吉善意存袒护。这么决断,万一我们走后,再查出喀尔吉善贪墨的实证,你我的差使可就办砸了不是?”孙嘉淦整额思索着杨嗣景的这些话,说道:“依着你怎么办?”杨嗣景道:“现在冬闲,官员回任也没什么实事。拼着再折腾一阵子,索是索,叫他们互相打内炮,是墨吏一体处置;是清官也都显出来;明发奏折申奏朝廷,该杀、、监的按律处置,就不会有后遗症了。”

 “恐怕这样不行。”孙嘉淦说道:“这样审案,通省都要了。一年也理不清,他们把十几年的旧案都翻出来了。再查,证人越来越多,案子越来越复杂。这大的雪,已有冻死饿死人的事,地方官都被我们扯着,怎么成,开播,赈灾赈荒,也要靠这些‘证人’。总不能把山西官场变成一锅粥,稀里糊涂,除了打官司任事不干吧?”

 说到这里,两个钦差已是拧了劲儿。杨嗣景是吏部老官,心思转得比轴承儿还快,怔着脸想了想,笑道:“锡公。不然这样办吧:所有来当人证的在任官,一律放回去。留下他们三个原、被告,我们好生审,如何?”至此,杨嗣景的心思偏袒被告一方已昭然如雪。孙嘉涂脸上挂了霜一样,足有多时,起身说道:“我还奉有圣上密谕朱批旨意,由我来主持这次审断。对了,差使功劳有你一份;错了,我一身承担。请!”

 “那好!”杨嗣景心里似吃了苍蝇一样腻味,也只好随着起身。“我唯孙公马首是瞻!”

 两个人不再说话,踏着大雪出了文庙,在庙外各自升轿,也不鸣锣,由轿夫们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雪来到臬司衙门。

 臬司衙门和冷清的孔庙然不相同。几十个太原府的衙役拿着推板、扫帚、铁锨、簸箕打扫照壁前的积雪,都把雪垛到旗竿西边,腾出空场准备钦差大臣落轿。衙役们一个个气吁吁头热汗,都呆站在一旁,看着孙嘉淦和杨嗣景下轿进门,欢呼一声一哄而散。

 “请。”孙嘉淦招呼一声略略靠后的杨嗣景进了大门、迤逦向大堂走去。但见过道里、廊底下、房檐下纷纷,都是从全省各地调来当“人证”的州县府官员。可怜这些人平在下头也是舆马高轩前呼后拥,到了省城,都群集在臬司衙门的议事厅里,吃没吃处,住的是冰凉地铺,自己支锅起火的,带着冷干粮硬啃的,一个个官服得皱巴巴的,乌眉灶眼,活似一群穿了戏装的叫花子。眼睁睁看着两个钦差气宇轩昂地直入大堂,又羡又妒又恨又无可奈何,骂什么话的都有:

 “去那妈!热炕上吃睡足,格老子又该叫他们摆了。”

 “要做官,还是做大官。萨藩台他们还睡热炕呢!”

 “别那么比。我们在下头审案,不也一样?一个案子发了,捉一村的人来作证!”

 “那是混账衙役们想敲剥钱——我们连送钱保出去住店都没人要!”

 有的人竟然不顾官体、声骂:“我他喀尔钦的!”立刻便有人反驳“我他喀尔吉善八辈祖宗…”嚷嚷间,外头有人报说:“钦差山西驻节使博恒大人到!”

 人们立刻住了嘴,见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官员,穿着黑缎面鹿皮快靴进来,九蟒五爪袍子上套着一件黄马褂,雪光中显得十分耀目。傅恒虽年轻,但他带三百奇兵夜袭驮驮峰,已是全国皆知。这个自从两案爆发之后大门不出、一言不发的少年亲贵突然出现,立刻了所有的目光。傅恒只带了两名亲兵,马刺踩在扫净了的石板甬道上叮叮作响,却是面春风。正走着,见廊下站着一个六十多岁花白胡子的四品官,冻得嘴乌青,傅恒忽然折至!他面前问道:“你不是户部钱粮司的彭世杰么?”

 “回、回钦差,”彭世杰慌乱地打了个千儿结结巴巴说道:“是,是卑职。卑职原来是在户部。”

 “黑查山一战,你粮草供得好。”

 “哪里…那是我应份的差使。”

 “你回去吧。”傅恒拍拍他肩头“我知道你。这么大的岁数,这么冷的天儿——回去吧!”

 “可杨大人…”

 “没事,有我呢!”傅恒摆了摆手便离开了。孙嘉淦和杨嗣景从二门了出来,傅恒忙上前寒暄:“二公,别来无恙?”

 杨嗣景眼见傅恒当众卖人情,肚皮的不自在。想起昨孙嘉涂放走一个姓王的官,不瞟了孙嘉淦一眼,心里想着:这两个人怎么都一个作派?口中却道:“都有钦命在身,同在一城,无缘拜会,想不到瑞雪送得贵人来啊!哈哈哈…”“我是专门来看审案的。”傅恒看一眼沉不语的孙嘉淦,说道:“下头人报说今天二位大人要审结此案,我真是又喜又慰。这几天我的人每天出城看,城郊已经冻死十几个人了。”

 三个人说着话步入大堂,只见大堂正中摆着两张公案,显然是孙嘉淦和杨嗣景的位置。靠西一张桌子,是喀尔吉善的位。东边两张方凳,自然是留给被告喀尔钦和萨哈谅坐的了。方凳前跪着萨哈谅和喀尔钦。见他们进来,二人翻了翻眼皮没言声,站在厅柱旁出神的喀尔吉善只看了傅恒一眼,也没说话。杨嗣景便命“在上头再摆一张公案,请傅大人坐!”

 “不用了。”傅恒笑嘻嘻说道:“那么小个平台儿,三张公案摆得下么?我就坐在你侧边,观看二公办案风采!”二人听了无话,互相一让,三个人同上了公案后正容就座。

 “钦差大臣升堂了!”

 杨嗣景的戈什哈高声含糊叫道。连他也不明白:一个两个钦差还不够,今又来一个钦差!

 守在外边的皂隶们“噢——”地拖着长声喊着堂威,手执黑红水火进来依班排定。几十名亲兵戈什哈悬刀而入布置在四周堂角,把架上的刑具碰得叮当作响。大堂上的气氛立时变得紧张肃杀。

 “今审结此案。”孙嘉淦脸上毫无表情“本钦差与杨钦差已经商定,所有一应干证人等一概先回任办差——传谕出去,叫他们立刻启程回任!”

 “扎!”

 萨哈谅忽然站起身来,摆手道:“慢!”他恭谨地向孙嘉淦一拱手,说道:“恐怕孙大人孟了吧?断案要人、赃、证俱全。放了人证,谁能说得清?”说完坐下。喀尔钦又起身道:“请孙大人收回成命。我们吃官司尚且不怕冷,他们当人证的有什么怕的?”也坐下。

 “你们死在临头,还敢如此嚣张,咆哮公堂!”孙嘉淦目光灰暗,狞笑一声“来,给他们撤座!”几个衙役过来见他们端坐不动,——毕竟过去都是他们望而生畏的长官,竟没人敢下手。孙嘉淦“啪”地将警堂木一拍,怪目圆睁断喝一声:“撤座!你们已是被革官员,与庶民同例!”

 两个人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,喀尔钦进士出身,口齿流利,说道:“自古刑不上大夫,是杨大人让我们坐的!”孙嘉淦格格一笑,说道:“能叫你坐下,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。你就站着,也不为上刑。你既革职为民,也不算什么‘大夫’。《大清律》三千条,‘贪赃之墨吏不事以礼’,你老实点!”坐在旁边的杨嗣景觉得句句话都是在剜自己的心,不觉脸色涨得通红。了一下嘴却没有说什么,那衙役出去,一时便听外头哄哄一阵轻声欢呼,人证走得光。

 “喀尔钦,”孙嘉淦问道:“你可知罪?”

 喀尔钦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,蓦地冒出冷汗来,颤抖着声音回道:“犯官…知罪。”

 “你贿卖了多少生员名额?每一名索要多少贿金?”孙嘉淦嗓子暗哑,重重拍了一下警木“讲!”

 “共是十七名…”喀尔钦呐呐说道“每名四百两、五百两不等。有的只收五十几两的…”

 “为什么收价不一样?”

 喀尔钦道:“文章差的收的就多点,文章好的,就少收。还有的有人推荐‘俊才’,不收的也有…”

 “真可谓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。”孙嘉淦一声冷笑。你的收条都在这公案上摆着,谅你也不能不认!”说罢断喝一声“到一边跪着听发落!”

 傅恒瞟一眼公案,果然见印盒旁放着一叠条子,伸手取过一张看时,上头写着:

 今借到学政喀尔钦大人现银四百三十五两以资急用,乾隆三年制科山西孝廉魏好古。

 初思,傅恒颇觉不解。后来才想到其中奥妙:魏好古取中举人,可以凭条付钱;如取不中,这魏好古就“不是乾隆三年孝廉”借条也就无效。想着几乎笑出来:科场舞弊真是花样百出。正思量着,孙嘉涂又问道:“你怎么分辨得出哪份卷子出过借条,哪份卷子没有借条?——卷子一律都是誊录的!”

 “回钦差,事前有约定的暗语,头两比里带有‘天地玄黄’四个字的就是有借条的。”喀尔钦连连叩头“可怜我往取士从不舞弊,只有这一次也没有实得银子…”说着已是淌下泪来。

 “跪到那边去!”孙嘉淦毫不动心地指了指厅柱“待会儿我再发落!”说着又转脸问萨哈谅:“你呢?你可知罪?”

 萨哈谅却不似喀尔钦那样脓包,他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杨嗣景,见杨嗣景一脸木然,正自诧异,听问忙道:“犯官知罪。但有下情上禀!”他顿了一下“收钱粮前我去见喀尔吉善,曾言及山西灾县太多,多少官补了缺也不肯上任。藩库的银子再多,我们一文也不能擅自动用。所以请示宪命,以‘道路难行,火耗不足为偿’为由追加一点银两,平兑入库。这是请示过的。”杨景嗣此时话问道:“喀中丞,这件事可是有的?”

 “回杨大人,”喀尔吉善冷不防一下子问到自己,不安地欠身道:“他请示,有这件事,但我没有答应。”

 “你点头了的!”萨哈谅大声道。

 “我没有。”喀尔吉善有成竹,一点也不动肝火“我同意的事从来都要写出宪命。你有我的手谕?再说这事,即使我同意,也只能叫你藩司统筹,将多余银两分发各个苦缺和无缺官员任所,以补养廉钱和俸禄不足。我怎么会叫你独个儿中私囊?”

 “你——!”萨哈谅气得双目鼓得象要爆出来,半晌才气道:“设陷于前,落井于后!我送三千两银子时你怎么说的?你说,这点银子连十个秀才也买不起!一你是嫌少!你说了没有?”

 喀尔吉善道:“你厚颜无!我是借喀尔钦的事挖苦你,竟成了你的把柄?我若嫌少,叫你给我增添,你敢不么?我想要银子,为什么公然拜章弹劾你?你不要脸!”

 “你诈凶险!”

 “你是个笑面虎!”跪在厅柱旁的喀尔钦帮腔。萨哈谅气接口道:“对,他就是一只白脸狼!”

 “啪!”孙嘉淦将警木重重一拍“住口!这是钦命会审大堂,不是你们的狗窝!”他戟指问萨哈谅“多收平兑余金是多少?”

 萨哈谅翻了翻眼说道:“四万七千多两吧。”孙嘉淦问道:“现存在哪里?”萨哈谅的腿颤了一下说道:“德鑫钱庄。”又补了一句:“你们查抄过了嘛!”

 “德鑫钱庄谁是东家?”

 “是…我侄子。”

 “为什么不在藩司公账上落账?”

 “…”在孙嘉淦掏心剜腹的问话下,萨哈谅的防线崩溃了,喃喃说道:“我已说过我知罪的…不过喀尔吉善——”

 ‘住口!”孙嘉淦然作“我只问你知罪不知?”

 “知罪!”

 孙嘉淦命喀尔钦也上前跪下,说道:“先帝爷雷厉风行整饬吏治,刚刚晏驾数年,你们竟然又大肆狂妄,贪墨坏法!我圣上以宽为政,为官员增俸增禄,你喀尔钦每年养廉银是四千两,能买白米四千石。你萨哈谅是八千两,有什么不够使的?辄敢置王章国宪于不顾、于贫寒士子小民百姓身上敲骨髓以填壑!”他阴冷地一笑“本钦差将你们就地正法在此,以谢山西冻饿沟壑之百姓,你们可有怨言?”

 谁也没想到孙嘉淦竟不再请旨就将两名朝廷大员立即正法。一时间堂里堂外的皂隶、衙役、师爷、亲兵、戈什哈近百人,个个僵立如偶,面如土色!

 “拖出去!”孙嘉淦吼道:“就在臬司矗旗下行刑!”

 衙役们看了看孙嘉淦的脸色,再也不敢迟疑,两人一组架起喀尔钦和萨哈谅就往堂外雪地里拖。喀尔钦和萨哈谅此时才清醒过来齐声大叫:“杨梦熊!你见死不救么?”杨嗣景脸色惨白,两手在簌簌发抖,也不知是惊、是怒,却也没言声。萨哈谅眼见已被拖到大堂口,真的急了,身子一拧,竟挣脱了衙役直趋公案前,也不言声,狞笑着看看杨嗣景,撕开自己袍角,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孙嘉淦,恶狠狠地说道:“锡公大人,这是杨嗣景来山西给我带的信,是弘昇代笔,替怡王爷写的…”孙嘉淦一脸笑,伸着手刚要接纸,杨嗣景在旁劈手夺过,略一过目,成团儿竟了肚里!傅恒就挨身坐在他旁边,一把将这位钦差搂翻在地,一手死拧脖子,一手就从嘴里拼命抠那条了,但毕竟迟了一步,那条子已被他咽了下去!。

 堂上立时哗然大。混乱中喀尔钦也挣脱了两个发呆的衙役,怒吼一声直奔喀尔吉善,和萨哈谅合力将猝不及防的喀尔吉善按倒在地,拳打脚踢带耳光。一时间钦差和钦差,犯官和原告,有的在公案台上,有的在公堂上,打,公案都被拱到了一边,喀尔吉善坐的那张桌椅也都四脚朝天…

 “都住手!”

 孙嘉淦也万万料不到会闹出这种事,气得脯一鼓一鼓的,大声咆哮道:“起来!”

 喀尔钦和萨哈谅被拉在一旁,呼呼直气,喀尔吉善脸上被抓出几条血痕,青一块紫一块,额上还鼓起个大包。傅恒也失望地站起身来,铁青着脸坐下。杨嗣景脸色紫得象茄子皮似的。刚刚坐下。孙嘉淦便命:“撤他的座!”傅恒不等人来,一脚就踢飞了他的座椅,挥着胳臂便把杨嗣景摔到公案前。

 “剥了他的官服。”孙嘉淦盯着这个阶下囚“摘掉他的顶戴!”他已经无心再细问下去。心里掂量着,再兜出怡亲王这条线,也等于给乾隆出难题,更丢大清体面。思索定了,说道:“圣上早已察你存有私心袒护赃吏。因而密谕我相机处置。你作到这一步儿,实非人臣所为。看来你是要以身家性命来保这两个赃官的了?我成全你!来,将喀尔钦和萨哈谅收监,随我押回北京。把这个杨嗣景拖出去,立斩!”

 衙役们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次三堂会审,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。起先呆呆愣愣地看,已不知身在梦里还是在实境里。此时惊醒过来,拖上杨嗣景就往外走,杨嗣景边走边叫:,‘你敢!你敢?”

 “我当然敢!”孙嘉淦冲他背影一啐:“呸!”

 随着三声大炮,杨嗣景已是人头落地。孙嘉淦犹自怒气冲冲。一摆手道:“退堂!”喀尔吉善似乎还想说什么。看了看孙嘉淦脸色,默默双手一揖,踽踽退了出去。

 偌大的公堂里只剩下孙嘉淦和傅恒二人。他们不约而同地踱到堂口,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的大雪,久久都没有说话。

 “圣上就在太原。”孙嘉淦舒了一口气。

 “今晨已经启驾回北京去了。”

 “晤。”

 “你杀了杨嗣景,朝廷——”

 “没关系。”孙嘉淦道:“朝廷于我必有褒扬。但我也知道种祸不浅。”

 傅恒怔了许久,说道:“主上英明,你不要担心。” JinGCai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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